到了坤福官,瑶姬才发现后宫的几个主位都来了。
原来三个月后就是皇帝的万寿,皇后召众人来便是要早早商讨万寿节该如何进礼如何置办。
这种议题瑶姬这个小辈自然只是在一旁装壁花除了德纪其他几个主位也只是跟着附和一想众人也商讨不出所以然来皇后此番用意无非是要招示她的地位罢了。
毕竟她就算再不受宠娘家在朝中的势力再不如人,她到底是正位中官有事相召,德妃不得不来。
两人自然又是绵面统里藏的口舌,瑶姬一旁看都累。好不容易众人散了她回到东宫便召了替东宫在外采办的门人进来。
皇帝的万寿节礼确实不能疏忽,以前因为舒湛是“傻瓜”,纵是东官进礼的时候出了差错,也没人能怪他。
如今她既嫁了进来处理这些内务若是再有一二不安给人拿了话柄不止是她出丑夫妻一体,也要连累舒湛。
想到此处她心便有些叹息。有些时候她总觉得那个人……离她其实很远。
他们在一步步地靠近他也在一步步地后退。瑶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躲但至少……至少她不想再看到他一个人。
“夫人我说这话可能越矩了。但太子……湛哥儿他过得苦。”
妇人拿帕子抹着限角常年的芳作让她一双手沧桑仿佛干透的树皮提到东宫多年来一直不普响应她的来见她却没有丝毫怨怼。
“我想见湛哥儿,只是记挂他。他不见我,我知道……他他是没办法。”
“他小的时候,可聪明,可伶俐了。先帝爷那么多孙子最喜欢的就是湛儿……”
可纵是先帝再喜欢,先帝到底只是祖父。
从舒湛记事起,一年里能见到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要么是在不得不见面的节宴上,要么就是在众多兄弟济济一堂时父亲来查问功课。
即便是在那时候,元光帝的目光也不是落在他身上的。
斥责也好,夸话也不耐与他多说,最多只是淡淡一句:“先生说你字儿写得不错,先生既夸了你,你要更加用功才是。”
用功……是啊,用功,他已经足够的用功,拼了命地努力,只是想要得到对三弟来说司空惯见的注视。
“嬷嬷,为什么阿爹总是不来看我?”
妇人替男孩理着衣襟的手微微一顿:“王爷是大人啊要上朝,要站班,咱们湛哥要快些长大,用功读书,就能去朝上给王爷分忧了。”
“用功?”他垂下眼帘,纤长的眼睫微微抖动着,抬起眸来时,脸上绽出大大的笑,“我一定会用功的!”
那时候的舒湛不明白,世间之事,原本就不是努力了一定会有结果。
奶娘没办法告诉他,不管你多努力都只是徒劳,王爷不来看你,只是不喜欢你罢了。
是在什么时候,他忽然便醒悟了?
大概是那一天吧,他拿着先生圈满了红圈的课业本子喜滋滋地往小院里走,路过花园的时候,看到还穿着朝服的父亲被三弟缠着,微微躬身,给了三弟一个脑崩儿。
“还想让阿爹带你出去看大马?先生说你连描红都不用。”
“阿爹,阿爹,”三弟抱着父亲的胳膊不住摇晃,“别嘛阿爹,我保证再也不犯,带我出去看大马好不好,求你了阿爹,求你了……”
被这样一番胡搅蛮缠,父亲的脸上却没有不耐,他反而笑了缠在胳脯起来,慈和地注视着的小男孩:“你这皮猴,就是仗着阿爹喜欢你才这般不用心,看你大哥多用功。”
三弟朝父亲做了一个鬼脸:“那我不用功,阿爹难道就不喜欢我?”
“你说呢?”
“嘻嘻,我就知道阿爹最好!”父子俩一边说着,一边朝花园外走去。
舒湛站在那里,听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好像是下雨了,手心里湿哒哒的,脸上也湿了。
一定是下雨了吧,否则他身上怎么这样冷,这样冷……
“湛哥儿,怎么哭了?”
回到小院里,奶娘看到他微红的眼睛,顿时吃了一惊。
“没,没有。”男孩慌忙拿袖子抹了抹脸,“阿娘呢,今天还好吗?”
“太医又来看过,说是情况在好转,过不了多久就能下地了。”
“是吗?”他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来不及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往厢房跑,“我去看看阿娘!”
没关系,没关系……我还有阿娘啊,所以,不要哭。
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晋王妃,日后被追封为献懿皇后的孔氏悄无声息地病逝在了小小的厢房里。
厢房里很久没有见阳光了,男孩趴在床边仿佛一尊凝定的雕像,既不说话,也不出声。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母亲已经冰冷的手指,啪嗒,有什么落了下来,湮没在了灰败的空气里。
他的生命中,似乎总是在接受离别。
三年后,疼爱他把他接进宫中抚养的祖父驾崩。仅仅又过了一年,一直护着他抚养他长大的奶娘也被撵出了宫。他的身边,只剩了一个老太监。
那是他进宫时先帝拨给他服侍他的老仆,伺候了先帝多年,最是忠心耿耿。只是没过多久,连那老太监也死了。
“听说是年纪大了,染了风寒猝死,”妇人叹了口气,“再之后,湛哥儿就……”
他终究是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甚至到最后,成了被所有人可怜轻视的傻子。
他身边贴身伺候的人总是在换,他不见心心念念记挂着他的奶娘,他把送了他草蚱蜢的小太监赶出东宫……院子里的荒草枯萎了,很快又会长出新的。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底下的泥土,却是再也无人能看到真容。
晚间掌灯时,瑶姬梳洗好坐在床上,照例从匣子里拿出话本:“殿下想听什么?”
“不想听,”舒湛轻轻地说,“我累了,睡罢。”
他吹熄了蜡烛,在被子里躺下来,黑暗中似乎能听到身边人的心跳,有多少年了……多少年,他不再是一个人。
窸窸窣窣的,小手在被子里摸索,轻轻抚上了他的手背。那手是温暖又柔软的,仿佛一片云,停栖在心田里安然飘荡。
“舒湛……你怎么了?”少女轻声在他耳边说。
他看起来有些异样,白日的时候,瑶姬就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他们在树下看了蚂蚁,她给他画了画,他拿着树枝气哼哼地回击时,那时候瑶姬觉得他就在自己手边。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是那样远了,遥不可及,好像连摸也摸不到。
“……没什么。”
脑海中闪过八年前那惨烈的一幕,他下意识就要把瑶姬的手挣开,却被少女紧紧攥住不放。
“不许松手。”
“不许松,就算你想要松开,我也绝对不会放手。”